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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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瞧了一眼,道:“他們如碰了阿珂的一根寒毛,老子非跟這大……大混蛋拚命不可。”

陳圓圓襝衽下拜,說道:“大人如此愛護小女,小女子先謝過了。只不過……”

韋小寶急忙還禮,說道:“我這就去帶領兵馬,沖進平西王府,殺他個落花流水。救不出阿珂,我跟大漢奸的姓,老子不姓韋,姓吳!他媽的,老子是吳小寶!”

陳圓圓見他神情激動,胡說八道,微感害怕,柔聲道:“大人對阿珂的一番心意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什麽大人小人,你如當我自己人,就叫我小寶好了。我本該叫你一聲伯母,不過想到那個他媽的伯伯,實在叫人著惱。”

陳圓圓走近身去,伸手輕輕按住他肩頭,說道:“小寶,你如不嫌棄,就叫我阿姨好了。”韋小寶大喜,說道:“好極了!我就叫你阿姨,不過我在揚州麗春院裏……”說到這裏,急忙住口。

陳圓圓卻已明白,他在麗春院裏,對每個妓女都叫阿姨。她通達世情,善解人意,說道:“我有了你這樣個好侄兒,可真歡喜死了。小寶,我們可不能跟王爺硬來,昆明城裏,他兵馬眾多,就算你打贏了,他把阿珂先一刀殺了,你我二人都要傷心一世。”

她說的是吳儂軟語,先已動聽,言語中又把韋小寶當做了自己人,只聽得他滿腔怒火,登時化為烏有,問道:“好阿姨,那你有什麽救阿珂的法子?”

陳圓圓凝思片刻,說道:“我只有勸阿珂認了王爺做爹爹,他再忍心,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……”

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喝道:“認賊作父,豈有此理!”

門帷掀處,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,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杖,重重往地下一頓,杖上鐵環當當亂響。這老僧一張方臉,頦下一部蒼髯,目光炯炯如電,威猛已極。就這麽一站,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,但見他腰挺背直,如虎如獅,氣勢懾人。

韋小寶吃了一驚,退後三步,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。

陳圓圓卻喜容滿臉,走到老僧身前,輕聲道:“你來了!”那老僧道:“我來了!”聲音轉低,目光轉為柔和。兩人四目交投,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。

韋小寶大奇:“這老和尚是誰?難道……難道是阿姨的姘頭?是她從前做妓女時的嫖客?和尚嫖妓女,那也太不成話了。嗯。這也不奇,老子從前做和尚時,就曾嫖過院。”

陳圓圓道:“你都聽見了?”那老僧道:“聽見了。”陳圓圓道:“謝天謝地,那孩兒還……還活著,我……”忽然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撲入老僧懷裏。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發,安慰道:“咱們說什麽也要救她出來,你別著急。”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。陳圓圓伏在他懷裏,低聲啜泣。

韋小寶又奇怪,又害怕,一動也不敢動,心想:“你二人當我是死人,老子就扮死人好了。”

陳圓圓哭了一會,哽咽道:“你……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?”那老僧森然道:“盡力而為。”陳圓圓站直身子,擦了擦眼淚,問道:“怎麽辦?你說,怎麽辦?”那老僧皺眉道:“總而言之,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。”陳圓圓道:“是,是,是我錯了。我為了救這孩子,沒為你著想。我……我對你不起。”

那老僧道:“我明白,我並不怪你。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,不能,決計不能。”他話聲不響,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,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,也會一齊俯首聽令。

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,一人長笑而來,朗聲道:“老朋友駕臨昆明,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緊哪!”正是吳三桂的聲音。

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色大變。那老僧卻恍若不聞,只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。

驀地裏白光閃動,嗤嗤聲響,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,割下了房門的門帷,現出吳三桂笑吟吟地站在門口。跟著砰嘭之聲大作,泥塵木屑飛揚而起,四周墻壁和窗戶同時給人以大鐵錘錘破,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士,有的彎弓搭箭,有的手持長矛,箭頭矛頭都對準了室內。眼見吳三桂只須一聲令下,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,頃刻間便都變得刺猬一般。

吳三桂喝道:“圓圓,你出來。”

陳圓圓微一躊躇,跨了一步,便又停住,搖頭道:“我不出來。”轉頭輕推韋小寶肩後,說道:“小寶,這件事跟你不相幹,你出去吧!”

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之意甚是誠摯,大為感動,大聲道:“老子偏不出去。辣塊媽媽,吳三桂,你有種,就連老子一起殺了。”

那老僧搖頭道:“你二人都出去吧。老僧在二十多年前,早就該死了。”

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,道:“不,我跟你一起死。”

韋小寶大聲道:“阿姨有義氣,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?阿姨,我也跟你一起死。”

吳三桂舉起右手,怒喝:“韋小寶,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,我殺了你,奏明皇上,有功無過。”向陳圓圓道:“圓圓,你怎麽如此糊塗?還不出來?”陳圓圓搖了搖頭。

韋小寶道:“什麽反叛大逆?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。”

吳三桂氣極反笑,說道:“小娃娃,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。他把你蒙在鼓裏,你到了鬼門關,還不知為誰送命。”

那老僧厲聲道:“老夫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。”

韋小寶大吃一驚,道:“你……你便是李闖李自成?”

那老僧道:“不錯。小兄弟,你出去吧!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,李某身經百戰,年近七十,也不要你這小小的韃子官兒陪我一起送命。”

驀地裏白影晃動,屋頂上有人躍下,向吳三桂頭頂撲落。吳三桂一聲怒喝,他身後四名衛士四劍齊出,向白影刺去,那人袍袖一拂,一股勁風揮出,將四名衛士震得向後退開,跟著一掌拍在吳三桂背心。吳三桂立足不定,摔入房中。那人如影隨形,跟著躍進,右手一掌斬落,正中吳三桂肩頭。吳三桂哼了一聲,坐倒在地。

那人將手掌按在吳三桂天靈蓋上,向四周眾衛士喝道:“快放箭!”

這一下變起俄頃,眾衛士都驚得呆了,眼見王爺已落入敵手,誰敢稍動?

韋小寶喜叫:“師父!師父!”從屋頂躍下制住吳三桂的,正是九難。韋小寶來到三聖庵,她暗中跟隨,一直躲在屋頂。平西王府成千衛士團團圍住了三聖庵,守在庵外的高彥超等人不敢貿然動手。九難以絕頂輕功,蜷縮在檐下,眾衛士竟未發覺。

九難瞪眼凝視李自成,森然問道:“你當真便是李自成?”李自成道:“不錯。”九難道:“聽說你在九宮山上給人打死了,原來還活到今日?”李自成點了點頭。九難道:“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兒?”李自成嘆了口氣,向陳圓圓瞧了一眼,又點了點頭。

吳三桂怒道:“我早該知道了,只有你這逆賊才生得出這樣……”

九難在他背後踢了一腳,罵道:“你兩個逆賊,半斤八兩,也不知是誰更加奸惡些。”

李自成提起禪杖在地下砰地一頓,青磚登時碎裂數塊,喝道:“你這賤尼是什麽人,膽敢如此胡說?”

韋小寶見師父到來,精神大振,李自成雖然威猛,他也已絲毫不懼,喝道:“你膽敢沖撞我師父,活得不耐煩了嗎?你本來就是逆賊,我師父她老人家的話,從來不會錯的……”

忽聽得呼呼聲響,窗外飛進三柄長矛,疾向九難射去。九難略一回頭,左手袍袖一拂,已卷住兩柄長矛,反擲了出去,右手接住第三柄長矛。窗外“啊、啊”兩聲慘叫,兩名衛士胸口中矛,立時斃命。第三柄長矛的矛頭已抵住吳三桂後心。

吳三桂叫道:“不可輕舉妄動,大家退後十步。”眾衛士齊聲答應,退開數步。

九難冷笑道:“今日倒也真巧,這小小禪房之中,聚會了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反賊,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。”韋小寶道:“還有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美人,一位古往今來第一武功大高手。”九難冷峻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,說道:“天下武功第一,如何敢當?你倒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小滑頭。”

韋小寶哈哈大笑,陳圓圓也輕笑一聲。吳三桂和李自成卻繃緊了臉,念頭急轉,籌思脫身之計。這兩人都是畢生統帶大軍、轉戰天下的大梟雄,生平也不知已經歷過了多少艱危兇險,但當此處境,竟一籌莫展,腦中各自轉過了十多條計策,卻覺沒一條管用。

李自成向九難厲聲喝道:“你待怎樣?”

九難冷笑道:“我待怎樣?自然是要親手殺你。”

陳圓圓道:“這位師太,你是我女兒阿珂的師父,是嗎?”九難冷笑道:“你女兒是我抱去的,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,我要她親手刺死這個大漢奸。”說著左手微微用力,長矛下沈,矛尖戳入吳三桂肉裏半寸,他忍不住“啊”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
陳圓圓道:“這位師父,他……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識,無冤無仇。”

九難仰起頭來,哈哈一笑,道:“他……他跟我無冤無仇?小寶,你跟她說我是誰,也好叫大漢奸和大反賊兩人死得明明白白。”

韋小寶道:“我師父她老人家,便是大明崇禎皇帝的親生公主,長平公主!”

吳三桂、李自成、陳圓圓三人都“啊”的一聲,齊感驚詫。

李自成哈哈大笑,說道:“很好,很好。我當年逼死你爹爹,今日死在你手裏,比死在這大漢奸手裏勝過百倍。”說著走前兩步,將禪杖往地下一插,杖尾入地尺許,雙手抓住胸口衣服兩下一分,嗤的一響,衣襟破裂,露出毛茸茸的胸膛,笑道:“公主,你動手吧。李某沒死在漢奸手裏,沒死在韃子手裏,卻在大明公主的手下喪生,那好得很!”

九難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,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宮山頭,難以手刃大仇,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間,可說是意外之喜,然而此刻見他慷慨豪邁,坦然就死,竟無絲毫懼色,心底也不禁佩服,冷冷地道:“閣下倒是條好漢子。我今日先殺你的仇人,再取你的性命,讓你先見仇人授首,死也死得痛快。”

李自成大喜,拱手道:“多謝公主,在下感激不盡。我畢生大願,便是要親眼見到這大漢奸死於非命。”

九難見吳三桂呻吟矛底,全無抗拒之力,倒不願就此一矛刺死了他,對李自成道:“索性成全你的心願,你來殺他吧!”

李自成喜道:“多謝了!”俯首向吳三桂道:“奸賊,當年山海關一片石大戰,你得辮子兵相助,我才不幸兵敗。眼下你給公主擒住,我若就此殺你,撿這現成便宜,諒你死了也不心服。”擡起頭來,對九難道:“公主殿下,請你放了他,我跟這奸賊拚個死活。”

九難長矛一提,說道:“且看是誰先殺了誰。”吳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幾聲,突然躍起,搶過禪杖,猛向九難腰間橫掃。九難斥道:“不知死活的東西!”左手長矛一轉,已壓住了禪杖,內力發出,吳三桂只覺手臂一陣酸麻,禪杖落地,長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。吳三桂雖然武勇,但在九難這等內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,卻如嬰兒一般,連一招也抵擋不住。他臉如死灰,不住倒退,矛尖始終抵住他喉頭。

李自成俯身拾起禪杖。九難倒轉長矛,交在吳三桂手裏,說道:“你兩個公公平平地打一架吧。”吳三桂喝道:“好!”挺矛向李自成便刺。李自成揮杖架開,還了一杖。兩人便在這小小禪房之中惡鬥起來。

九難一扯韋小寶,叫他躲在自己身後,以防長兵刃傷到了他。

陳圓圓退在房角,臉色慘白,閉住了眼睛,腦海中閃過了當年一幕幕情景:

“我在明朝的皇宮裏,崇禎皇帝黃昏時臨幸,讚嘆我的美貌。第二天皇帝沒上朝,一直在寢殿中陪伴著我,叫我唱曲子給他聽,為我調脂抹粉,拿起眉筆來給我畫眉。他答允要封我做貴妃,將來再封我做皇後。他說從今以後,皇宮裏的妃嬪貴人,再也沒一個瞧得上眼了。皇帝很年輕,笑得很歡暢的時候,突然間會怔怔地發愁。他是皇帝,但在我心裏,他跟從前那些來嫖院的王孫公子也沒什麽兩樣。三天之中,他日日夜夜,一步也沒離開我。

“第四天早晨,我先醒了過來,見到身邊枕頭上一張沒絲毫血色的臉,臉頰凹了進去,眉頭皺得緊緊的,就是睡夢之中,他也在發愁。我想:‘這就是皇帝麽?他做了皇帝,為什麽還這樣不快活?’

“這天他去上朝了,中午回來,臉色更加白了,眉頭皺得更加緊了。他忽然向我大發脾氣,說我耽誤了國事。他說,他是英明之主,不能沈迷女色,成為昏君。他要勵精圖治,於是命周皇後立刻將我送出宮去。他說我是誤國的妖女,說我在宮裏耽了三天,反賊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。

“我也不傷心,男人都是這樣的,什麽事不如意,就來埋怨女人。皇帝整天在發愁,心裏怕得要死,他怕的是個名叫李自成的人。我那時心想:‘李自成可了不起哪,他能叫皇帝害怕,不知是怎樣的一個人?’”

陳圓圓睜開眼來,只見李自成揮舞禪杖,一杖杖向吳三桂打去。吳三桂閃避迅捷,禪杖始終打不中他。陳圓圓心想:“他身手還是挺快。這些年來,他天天還是在練武,因為……因為他想做皇帝,要帶兵打上北京去。”

她想起從皇宮出來之後,回到周國丈府裏。有一天,周國丈大宴賓客,叫她出來歌舞娛賓,就在那天晚上,吳三桂見到了她。此刻仍清清楚楚地記得,燭火下那滿是情欲的火熾眼光,隔著酒席射過來。這種眼光她生平見得多了,隨著這樣的眼光,那野獸般的男人就會撲將上來,緊緊抱住她,撕去她的衣衫,只不過那時候是在大庭廣眾之間……

忽想:“剛才那個娃娃大官見到我的時候,也露出過這樣的眼光,當真好笑,這樣一個小娃娃,也會對我色迷迷。唉!男人都是這樣的,老頭子是這樣,連小孩子也這樣。”

她擡起頭來,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只見他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,註視李吳二人搏鬥,這時候吳三桂在反擊了,長矛不斷刺出。

“他向周國丈把我要了去。過不了幾天,皇帝便命他去鎮守山海關,以防備滿洲兵打進來。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,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。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,獻了給他。這個粗豪的漢子,就是崇禎皇帝在睡夢中也在害怕的人嗎?

“他攻破了北京,忙碌得很,明朝許多大官都給他殺了。他部下在北京城裏奸淫擄掠,捉了許許多多人來拷打勒索,好多無辜百姓也都給害死了。可是他每天晚上陪著我的時候,總是很開心,笑得很響。他鼻鼾聲很大,常常半夜裏吵得我醒了過來。他手臂上、大腿上、胸口的毛真長,真多。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。

“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了他,可是知道他把我搶了去,就去向滿洲人借兵,引著清兵打進關來。唉,這就是‘沖冠一怒為紅顏’了。李自成帶了大軍出去,在一片石跟吳三桂大戰,滿洲精兵突然出現,李自成的部下就潰敗了。他們說,一片石戰場上滿地是鮮血,幾十裏路之間,躺滿了死屍。他們說,這些人都是為我死的,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。我身上當真負了這樣大的罪業嗎?

“李自成敗回北京,就登基做了皇帝,說是大順國皇帝。他帶著我向西逃走,吳三桂一路跟著追來。李自成雖打了敗仗,還是笑得很爽朗。他手下兵將一天天少了,局面越來越不利,他卻不在乎。他說他本來什麽也沒有,最多也不過仍舊什麽都沒有,又有什麽稀罕了?他說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,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,第二是自己做過皇帝,第三是睡過了天下第一美人。這人說話真粗俗,他說在三件事情之中,最得意的還是第三件。

“吳三桂一心一意地也想做皇帝,他從來沒說過,可是我知道。只不過他心裏害怕,老是在猶豫,又想動手,又是不敢。只要他今天不死,總有一天,他會做皇帝的;就算只在昆明城裏做做也好,只做一天也好。永歷皇帝逃到緬甸,吳三桂追去把他殺了。人家說,有三個皇帝斷送在我手裏,崇禎、永歷,還有李自成這個大順國皇帝。怎麽崇禎皇帝的賬也算在我頭上呢?今日吳三桂不知道會不會死?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,算我又多害死一個皇帝了。大明的江山,幾十萬兵將、幾百萬百姓的性命,還有四個皇帝,都是我陳圓圓害死的。

“可是我什麽壞事也沒做,連一句害人的話也沒說過。”

她耳中盡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,擡起頭來,但見李自成和吳三桂躥高伏低,鬥得極狠。二人年紀都老了,身手卻仍都十分矯捷。她生平最怕見的就是男人廝殺,臉上不自禁現出厭憎之色,又回憶起了往事:“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,手下兵馬都散了。黑夜之中,他也跟我失散了。吳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,急忙送我去獻給大帥。他自然歡喜得什麽似的。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,可是為了我,負上了這惡名也挺值得。我很感激他的情意。他是大漢奸也好,是大忠臣也好,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,為了我,什麽都不顧了。除他之外,誰也沒這樣做過。那時候我想,從今以後,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。什麽一品夫人、二品夫人,我也不稀罕,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裏轉來轉去。
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在昆明住了幾年,他封了親王,親王就得有福晉。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。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,王爺為了福晉的事,心下很煩惱。按理說,該當讓我當福晉,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,如把我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,未免褻瀆了朝廷。我自然明白,他做了親王,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賤女子,配不上受皇帝誥封。我不願讓他因我為難,不等吳三枚的話說完,就說這事好辦,請王爺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,以免汙了他的名頭。他來向我道歉,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。

“哼,做不做福晉,那有什麽大不了?不過我終究明白,他對我的情意,也不過是這樣罷了。我從王府裏搬了出來,因為王爺要正式婚配,要立福晉。

“就在那時候,忽然李自成出現在我面前。他已做了和尚。我嚇了一跳。我只道他早已死了,也曾傷心了好幾天,哪想到他居然還活著。李自成說他改穿僧裝,只是掩人耳目,同時也不願剃頭,穿韃子的服色。他說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,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,總想等機會能見我一面,直等到今天。唉,他對我的真情,比吳三桂要深得多吧?他天天晚上來陪我,直到我懷了孕,有了這女娃娃。我不能再見他了,須得立刻回王府去。我跟王爺說,我想念他得很,要他陪伴。王爺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,高高興興地接我回去。後來那女娃娃生了下來,也不知他有沒疑心。

“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,半夜裏忽然不見了。我雖然舍不得,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來盜去了。這是他的孩子,他要,那也好。他一個人淒然寂寞,有個孩子陪在身邊,也免得這麽孤苦伶仃。哪知道……唉,哪知道全不是這麽一回事……”

突然之間,一點水滴濺上了她手背,提手一看,卻是一滴血。她吃了一驚,看相鬥的兩人時,只見吳三桂滿臉鮮血,兀自舞矛惡鬥,這一滴血,自然是從他臉上濺出來的。

房外官兵大聲吶喊,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難威嚇,但生怕傷了王爺,不敢進來助戰。

吳三桂不住喘氣,眼光中露出恐懼神色。驀地裏矛頭一偏,挺矛向陳圓圓當胸刺來。

陳圓圓“啊”的一聲驚呼,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:“他要殺我!”當的一聲,這一矛給李自成架開了。吳三桂似乎發了瘋,長矛急刺,一矛矛都刺向陳圓圓。李自成大聲喝罵,拚命擋架,再也沒法向吳三桂反擊。

韋小寶躲在師父身後,大感奇怪:“大漢奸為什麽不刺和尚,卻刺老婆?”隨即明白:“啊,是了,他惱怒老婆偷和尚,要殺了她出氣。”

九難卻早看出了吳三桂所出招數的真意:“這惡人奸猾之至,他鬥不過李自成,便行此毒計。”

果然李自成為了救陳圓圓,心慌意亂之下,杖法立顯破綻。吳三桂忽地矛頭一偏,噗的一聲,刺在李自成肩頭。李自成右手無力,禪杖脫手。吳三桂乘勢而上,矛尖指住了他胸口,獰笑道:“逆賊,還不跪下投降?”李自成道:“是,是。”雙膝緩緩屈下跪倒。

韋小寶心道:“我道李自成有什麽了不起,卻也是個貪生……”念頭甫轉,忽見李自成一個打滾,避開了矛尖,跟著搶起地下禪杖,揮杖橫掃,吳三桂小腿上早著。李自成躍起身來,一杖又擊中了吳三桂肩頭,第三杖更往他頭頂擊落。

韋小寶卻不知道,當情勢不利之時,投降以求喘息,俟機再舉,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長的策略。當年他舉兵造反,崇禎七年七月間被困於陜西興安縣車箱峽絕地,官軍四面圍困,無路可出,兵無糧,馬無草,轉眼便要全軍覆沒,李自成便即投降,給收編為官軍,待得一出棧道,立即又反。此時向吳三桂屈膝假降,只不過是故技重施而已。

九難心想:“這二人一般的兇險狡猾,難怪大明江山會喪在他二人手裏。”

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,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吳三桂身上,叫道:“你先殺了我!”

李自成大吃一驚,這一杖猛擊勢道淩厲,他右肩受傷,無力收杖,當即左手向右臂一推,砰的一聲大響,鐵禪杖擊在墻上,怒叫:“圓圓,你幹什麽?”陳圓圓道:“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,當年他……他曾真心對我好過。我不能讓他為我而死。”

李自成喝道:“讓開!我跟他有血海深仇,非殺了他不可。”陳圓圓道:“你將我一起殺了便是。”李自成嘆了口氣,說道:“原來……原來你心裏還是向著他。”

陳圓圓不答,心中卻想:“如果他要殺你,我也會跟你同死。”

屋外眾官兵見吳三桂倒地,又即大聲呼叫,紛紛逼近。一名武將大聲喝道:“快放了王爺,饒你們不死。”正是吳三桂的女婿夏國相,又聽他叫道:“你們的同伴都在這裏,倘若傷了王爺一根寒毛,立即個個人頭落地。”

韋小寶向外看去,只見沐劍聲、柳大洪等沐王府人眾,徐天川、高彥超、玄真道人等天地會人眾,趙齊賢、張康年等禦前侍衛,驍騎營的參領、佐領,都給反綁了雙手,每人背後一名平西王府家將,執刀架在頸中。

韋小寶心想:“就算師父帶得我逃出昆明,這些朋友不免個個死得幹幹凈凈。殺吳三桂,也不忙在一時。”當下拔出匕首,指住吳三桂後心,說道:“王爺,大夥兒死在一起,也沒什麽味道,不如咱們做個買賣。”

吳三桂哼了一聲,問道:“什麽買賣?”

韋小寶道:“你答允讓大夥兒離去,我師父就饒你一命。”李自成道:“這奸賊是反覆小人,說話作不得數。”九難眼見外面被綁人眾,也覺今日已殺不得吳三桂,說道:“你下令放了眾人,我就放你。”

韋小寶大聲道:“阿珂呢?那女刺客呢?”夏國相喝道:“帶刺客。”兩名王府家將推著一個少女出來,正是阿珂。她雙手反綁,頸中也架著明晃晃一柄鋼刀。

陳圓圓道:“小寶,你……你總得救救我孩兒一命。”

韋小寶心道:“這倒奇了,你不求老公,不求姘頭,卻來求我。難道阿珂是我跟你生的?”但他一見了阿珂楚楚可憐的神情,早已打定了主意,就算自己性命不要,也要救她;再加上陳圓圓楚楚可憐的神情,更加不必多想,說道:“你們兩個,”說著向李自成一指,道:“如果親口答允,將阿珂許了給我做老婆,我自己的老婆,豈有不救之理?”

九難向他怒目瞪視,喝道:“這當兒還說這等輕薄言語!”

陳圓圓和韋小寶相處雖暫,但對他脾氣心意,所知已多於九難,心想這小滑頭此時若不趁火打劫,混水摸魚,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做上這樣的大官了,便道:“好,我答允了你就是。”韋小寶轉頭問李自成道:“你呢?”李自成臉有怒色,便欲喝罵,但見陳圓圓臉上顯出求懇的神色,當下強忍怒氣,哼了一聲,道:“她說怎樣,就怎樣便了。”

韋小寶嘻嘻一笑,向吳三桂道:“王爺,我跟你本來河水不犯井水,何不兩全其美?你做你的平西王,我做我的韋爵爺?”吳三桂道:“好啊,我跟韋爵爺又有什麽過不去了?”韋小寶道:“那麽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,我也求師父放了你,這好比推牌九,前一道別十,後一道至尊,不輸不贏,不殺不賠。你別想大殺三方,我也不鏟你的莊。有賭未為輸,好過大夥兒一齊人頭落地。”

吳三桂道:“就是這麽一句話。”說著慢慢站起。

韋小寶道:“請你把世子叫來,再去接了公主。勞駕你王爺親自送我們出昆明城,再請世子陪著公主,回北京去拜堂成親。王爺,咱們話說在前頭,我是放心不下,要把世子做個當頭抵押。如你忽然反悔,派兵來追,我們只好拿世子來開刀。吳應熊、韋小寶,還有建寧公主,大家唏哩呼嚕,一塊兒見閻王便了,陰世路上倒也熱鬧好玩。”

吳三桂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,單憑我一句話,自不能隨便放我,眼前身處危地,早一刻脫身好一刻,他當機立斷,說道:“大家爽爽快快,就這麽辦。”提高聲音,叫道:“夏總兵,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來這裏。”夏國相道:“得令。世子已得到訊息,正帶了兵過來。”韋小寶讚道:“好孝順兒子,乖乖弄的東,韭菜炒大蔥!”

不多時吳應熊率兵到來,他重傷未愈,坐在一頂暖轎中,八名親隨擡了,來到房外。

吳三桂道:“世子來了,大家走吧!”又下令:“把眾位朋友都松了綁。”對韋小寶道:“你跟師太兩位,緊緊跟在我身後,讓我送你們出門。倘若老夫言而無信,你們自然會在我背心戳上幾刀。師太武功高強,諒我也逃不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。”

韋小寶笑道:“妙極,王爺做事爽快,輸就輸,贏就贏,反明就反明,降清就降清,當真是半點也不含糊的。”

吳三桂鐵青著臉,手指李自成道:“這個反賊,可不會是韋爵爺的朋友吧?”

韋小寶向九難瞧了一眼,還未回答,李自成大聲道:“我不是這韃子小狗官的朋友。”

九難讚道:“好,你這反賊,骨頭倒硬!吳三桂,你讓他跟我們在一起走。”

陳圓圓向九難瞧了一眼,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懇求之情,說道:“師太……”

九難轉過了頭,不和她目光相觸。

吳三桂只求自己活命,殺不殺李自成,全不放在心上,走到窗口,大聲道:“世子護送公主,進京朝見聖上。恭送公主殿下啟駕。”

平西王麾下軍士吹起號角,列隊相送。

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出房,九難緊跟身後。韋小寶走到暖轎之前,說道:“貨色真假,查個明白。”掀起轎簾,向內張望,只見吳應熊臉上全無血色,斜倚在內,笑道:“世子,你好。”吳應熊叫道:“爹,你……你沒事吧?”這話是向著吳三桂而說,韋小寶卻應道:“我很好,沒事!”

到得三聖庵外,一眼望將出去,東南西北全是密密層層的兵馬,不計其數。韋小寶讚道:“王爺,你兵馬可真不少啊,就是打到北京,我瞧也挺夠了。”

吳三桂沈著臉道:“韋爵爺,你見了皇上,倘若胡說八道,我當然也會奏告你跟反賊雲南沐家一夥、反賊李自成勾結之事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咦,這可奇了。李自成只愛勾結天下第一大美人,怎會勾結我這天下第一小滑頭?”吳三桂大怒,握緊了拳頭,便欲一拳往他鼻梁上打去。

韋小寶道:“王爺不可生氣。你老人家望安。千裏為官只為財,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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